十九
在刘府的日子无所变化,时日将到清明,刘府依照往例,得到宗祠祭祀。刘府宗祠在汴城西郊,附近有一座道观,名为碧霞宫;碧霞宫以註生闻名,刘府一脉单传,自数十年前遇到传宗不顺,便到碧霞宫求子,代代皆有所获。
当时的真人说刘府争权夺利,血溅宗族,冤魂诅咒刘府断子绝孙;用了他的真力,只能改一代之命,而刘府每代都有传宗之苦。那真人在碧霞宫为刘府设平安灯,说有这灯在,至少能保刘府留下一脉。
如那位真人所言,刘府之人未必生不出后代,各种机缘意外,最终只会留下一人单传。刘府每年朝碧霞宫送香油金,保那盏平安灯。
宋伶与刘年晋曾被刘太夫人送来碧霞宫求子,此代宫主和合真人见了刘年晋,便向刘太夫人道:『此子之命难解,能过十四大限已是奇遇,莫强求。』
刘年晋死后,宋伶难免会想,是刘太夫人强求刘年晋留后,才让他稍有好转的身子,一病呜呼。然而谁会怪刘太夫人?自然都是宋伶侍奉不周,既不能为刘年晋留后,又没把刘年晋的命稳住。
若霞整理明日将外出的用品,让宋伶检点是否有遗漏,宋伶想事情想久了,盯着那箱东西发愣。
听若霞问:「少了什么吗?」
宋伶这才回过神道:「没有,只是想些事,就带这些出门。」
前往祭祀,用品都是刘府总管准备,她们只需准备带出门的私人用品;宋伶除了香粉,还会带笔墨砚台纸张,若有所感,能即时写下。
歷年前往扫墓行程,在吃完早膳后出发,各家各乘一辆马车,往西郊碧霞宫。约在午前到达,刘府僕役会先出发,在道观安排好住处及午饭,让他们一到就能用午饭。接着各自休息,隔日一早往宗祠祭祀。
刘言政这两日会一同前往,自然是与许雅同车同房。平时早上向刘太夫人请安,共用早膳;傍晚偶尔来接刘禹送上点心,刘言政不会有多馀的眼神与动作;宋伶也配合得很好,回到茗萱苑时,才有思念与惆悵。这些反让她文思泉涌,深闺繾綣之词一篇接一篇。上次刘言政提议替她送诗文到柳鶯书坊,宋伶已下决定,这阵子在思考该用什么笔名。
这日,刘府马车车队一到碧霞宫,行李自有僕役搬到住房里;茗萱苑人丁单薄,东西也少,若霞与容秋安排的小廝各提两个布包,带往住处;宋伶则跟着刘太夫人,一同到道观厢房用素膳。
席间刘太夫人交代刘言政,吃完饭后,刘言政一家与她一同会见和合真人。记住网站不丢失:danibco
「让真人算算,小禹和小昭有无跨不过的劫数。」
刘家数代单传,此时许雅生下二子,刘太夫人当然期望两个孙子都平安成长,让刘家枝繁叶茂。
上次刘太夫人带许雅与刘禹、刘昭两个孙子,上普安寺请师父替小孙子取名,当下也让师父算过两个孙子的命;师父的意见,若要二子平安,其中一子得过继,不能姓刘。
刘太夫人不死心,打算再请教和合真人;近百年前,碧霞观的真人能为刘府安平安灯,延续一脉,刘太夫人希望此刻能有办法,让刘府自诅咒解脱。
至于宋伶,刘太夫人难得将眼光放向她,道:「难得出门,让若霞陪着散散心吧。」
「嗯,多谢娘的体恤。」
吃完饭,走出厢房,若霞与其他丫环一同在外等着;僕役有另外的地方用餐,都早早吃完,到厢房随时伺候。
若霞不发一语跟在宋伶身后,宋伶来到正殿,若霞便取香点上,递给宋伶拜过观中主神。宋伶并无祝祷乞愿,只是敬畏神佛;毕竟她很清楚,有些事情,再怎么求神问卜,就是办不到。
走道观前石板广场,正想着要往哪逛时,往来香客、游客间,瞥见一个彷若熟稔、容貌秀丽的青年;那青年也看向她,瞪大眼后,低头快步离去。
宋伶本想喊住对方,看对方走得急切,也就算了;若霞问道:「夫人遇见熟人?」
「嗯……长得有点像老家的一个人,对方见我没反应,可能认错了。」
哪是没反应,是分明认出而匆忙避开。宋伶又往青年走远的方向看一眼,他乡遇故知,纵使此时的处境不便为人道,此时一别,就不知何时才能再遇见旧识。
若霞平时不会多话,此时说道:「那人是往道观的厢房走,要若霞去问问吗?夫人难得出门一趟,逢年过节也未曾回娘家,此时错过故乡旧友,只能等明年会不会有机缘。」
嫁入刘府后,宋伶并未归寧,宋大哥也未曾来刘府拜访;宋伶在刘府的处境,能埋怨的就是为她订亲的大哥、嫂嫂,于是宋伶也未曾与写书信与他们联系。
宋伶想了一会儿,摇头道:「看他急忙避开的模样,恐怕此时处境也有难言之隐,就别为难彼此了。」
决定往道观周遭的柳园走,梅园、澄阳湖都与刘年晋逛过,宋伶尚未涉足柳园;往柳园无花景,往这里的人跡较少。宋伶又想起刚刚错身而过的男子,知道若霞不是多话的人,忆起崇山镇,心中难免想念,于是说道:「若没认错,那人是我的堂哥。大伯染赌,父亲接济多年,大伯却不知收敛,欠的赌债愈来愈大。」
嫁入刘府以来,宋伶还是第一次说自己的事;回想起刘年晋对她的态度,他从未主动问起她娘家的状况。宋伶不禁怀疑,刘太夫人是怎么对刘年晋介绍他将娶的妻子?彷彿就像是将若霞调入茗萱苑,一个丫环变他的妻子罢了。
「父亲狠下心,放弃接济大伯,只说会照顾他儿子,其他的,大伯得自己想办法。之后听闻大伯带着儿子,连夜逃离崇山镇。先前大伯缺钱时就常说,要把儿子卖钱,带着他走肯定不是父子情深。」
宋伶叹气,道:「若真是那样的际遇,也难怪他不想认我,但……」宋伶说不出,自己的处境也难以啟齿。
走入柳园,青柳依依,还有一条小溪流躺,不远处有个竹架凉亭。走入凉亭坐下,环顾四週景致,聆听鸟啼,便要若霞拿出纸笔,要将此景赋诗。
构思间又想起堂哥,样貌秀丽,大伯却替他取一个低俗的名字,叫宋聚财;他长宋伶五岁,自宋伶对他有印象时,都是宋聚财送菜、送米到她家。父亲用这种方式,多给宋聚财跑腿费与菜钱,交代宋聚财把多的钱藏好,别被大伯发现,以此接济他们母子的生活。
偶尔宛姨会带宋聚财进屋,准备点心给他吃,宋伶因此有机会,与堂哥聊上几句。堂哥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,宋伶对宋聚财,怀有这种单纯的好感;每次宋聚财来,宋伶就会从后院跑来,要与宋聚财说几句话。
大伯与父亲大吵一架,接着连夜逃离崇山镇,过两个月,父亲就一病不起。回忆起来,那也是将近九年前的事,方才见到的容貌秀丽依旧,这段时间,堂哥过得应该不算差吧。
以飘飘柳絮为题,描述两人不由己的际遇,一首七绝成形;宋伶搁笔,满意地再阅读一遍。坐在亭中赏景,等纸上墨水乾了,捲起收好往回走。
回到厢房,宋伶与若霞各一间,这侧厢房专收女眷;刘言政与许雅,带着孩子住另一边给家庭同住的厢房。刘太夫人放不下孙子,与他们住同一侧。
晚饭是送到房里,不需随时看到刘太夫人,不需勉强自己与刘家人一家团聚,让宋伶真有踏青游春般的轻松。若霞将笔墨纸砚拿到宋伶房里,替她铺设在桌上,宋伶则在厢房前的庭院散步;先前她与刘年晋也住另一侧厢房,这边她没来过。
杜鹃花丛围出的小径,横跨荷花池的廊桥,尾端有个凉亭立在荷花池中央;宋伶往前走,发现已有人坐在一角,倚栏垂望池中鲤鱼。
那人身着藏青长袍,长发简单抓髻,插上玉釵,微风带来那人身上的百合香;不好叨扰他人赏景,宋伶准备转身离开时,那人回过头,四目相交之际,彼此都愣住。
这人分明是刚刚急切跑开之人,她的堂哥宋聚财,此时做女性打扮,坐在亭里;他的容貌确实雌雄莫辨,若不是宋伶熟知这张脸,以及对方眼中认识自己,宋伶不会想到此人是男性的宋聚财所装扮。
那人眨着眼,讶异之后泛起苦笑,红唇轻啟,道:「好久不见。」
以男性来说,是阴柔的高音,以女性来说,是略带沙哑的嗓音;见对方不避,还主动招呼了,宋伶上前,在他对面的长椅坐下,道:「好久不见,该……如何称呼你?」
宋聚财眨眼抿唇,道:「才君,才艺的才,君子的君,堂妹呢?」
「我……」清川刘府不知是有多少话题在汴城中流传,宋伶简单交代:「我丈夫姓刘。」